徐悲鸿自画像1924年

悲鸿生性拙劣,而爱画入骨髓。奔走四方,略窥门径,聊以自娱,乃资谋食,终愿学焉,非日能之。而处境困厄,窘态之变化日殊。梁先生得所,坚命述所阅历。辞之不获,伏思怀素有自叙之帖,卢梭传忏悔之文,皆抒胸臆,慨生平,借其人格,遂有千古。悲鸿之愚,诚无足纪,唯昔日落拓之史,颇足用以壮今日穷途中同志者之志。吾乐吾道,忧患奚恤,不惮词费,追记如左。文辞之拙,弗遑计已。

距太湖之西三十里,荆溪之北,有乡可五六十家。凭河两岸,一桥跨之,桥日计亭。吾先人世居业农之所也。吾王父砚耕公,以洪杨之役,所居荡为灰烬。避难归来,几不能自给,力作十年,方得葺一椽为庐于桥之侧,以蔽风雨,而生先君。室虽陋,吾先君方自幸南山为屏,塘河为带,日月照临,霜雪益景,渔樵为侣,鸡犬唱答,造化赋予之丰美无尽也。

先君讳达章(清同治己巳生),生有异秉,穆然而敬,温然而和,观察精微,会心造物。虽居穷乡僻壤,又生寒苦之家,独喜描写所见,如鸡、犬、牛、羊、村、树、猫、花。尤为好写人物,自父母、姊妹(先君无兄弟),至于邻佣、乞丐,皆曲意刻画,纵其拟仿。时吾宜兴有名画师毕臣周者,先君幼时所雅慕,不谓日后其艺突过之也。先君无所师承,一宗造物。故其所作,鲜convention(俗套)而特多真气。守宋儒严范,取去不苟,性情恬淡,不慕功名,肆忘于山水之间,宴如也。耽咏吟,榜书雄古有力,亦精篆刻,超然自立于诸家以外。

先君为人敦笃,慈祥恺悌,群遣子弟从学,习画问字者至伙。有扬州蔡先生者,业医、能画,携子赁居吾家。其子日邦庆,生于中日战败之年,属马,长吾一岁,终日嬉戏为吾童时伴。好涂抹。吾时受先君严督读书,深羡其自由作画也。

吾六岁习读,日数行如常儿。七岁执笔学书,便思学画,请诸先君,不可。及读卞庄子之勇,问:“卞庄子何勇?”先君日:“卞庄子刺虎,夫子以是称之。”欲穷虎状,不得,乃潜以方纸求蔡先生作一虎,归而描之。久,为先君搜得吾所描虎,问日:“是何物?”吾日:“虎也。”先君日:“狗耳,焉云虎者。”卒日:“汝宜勤读,俟读完《左传》,乃学画矣。”余默然。

九岁既毕四子书,及《诗》《书》《易》《礼》,乃及《左氏传》。先君乃命午饭后,日摹吴友如界画人物一幅,渐习设色。十岁,先君所作,恒遣吾敷无关重要处之色。及年关,又为乡人写春联。如“时和世泰,人寿年丰”者。

余生一年而丧祖母,六年而丧大父,先君悲戚,直终其身。余年十三四,吾乡连大水,人齿日繁,家益窘。先君遂奔走江湖,余亦始为落拓生涯。

时强盗牌卷烟中有动物片,辄喜罗聘藏之。又得东洋博物标本,乃渐识猛兽真形,心摹手追,怡然自乐。年十七,始游上海,欲习西画,未得其途,数月而归。为教授图画于和桥之彭城中学。

方吾年十三四时,乡之富人皆遣子弟入学校,余慕之。有周先生者,劝吾父亦遣吾入学校尤笃,先君以力之不继为言。周先生日:“画师乃吃空心饭也,乌足持。”顾此时实无奈,仅得埋首读死书,谋食江湖。

年十九,先君去世,家无担石。弟妹众多,负债累累,念食指之浩繁,纵毁身其何济。爰就近彭城中学、女子学校,及宜兴女子学校三校教授图画。心烦虑乱,景迫神伤,遑遑焉逐韶华之逝,更无暇念及前途,览爱父之遗容,只有啜泣。

时落落未与人交游。而独蒙女子学校国文教授张先生祖芬者之青视,顾亦无杯酒之欢。年余,终觉碌碌为教,无复生趣,乃思以工游沪,而学而食。辞张先生,张先生手韩文全函,殷勤道珍重,日:“吾等为赡家计,以舌耕求升斗,至老死,亦既定矣。君盛年英锐,岂宜居此?曩察君负荷綦重,不能勖君行,而乱君意。今君毅然去,他日所跻,正未可量也。”又日:“人不可无傲骨,但不可有傲气。愿受鄙言,敬与君别。”呜呼张君者,悲鸿人世□□次所遇之知己也。

友人徐君子明者,时教授于吴淞中国公学,习闽人□□□,挟余画叩李求一小职,李允为力。徐因招赴沪,为介绍。既相见,李大诧吾年轻,私谓子明:“若人者,孩子耳,何能做事?”子明日:“人负才艺,讵问其年。且人原不甘其境,思谋工以继其读,君何谦焉?”李乃无言。徐君是年暑期后,赴北京大学教授职,吾数函叩李,终无答。顾李君纳吾画,初未尝置意,信乎慷慨之士也。

吾于是流落于沪,秋风起,继以淫雨连日,苦寒而粮垂绝。黄君警顽,令余坐于商务印书馆,日读说部杂记排闷,而忧日深。一时资罄,乃脱布褂赴典质,得四百文,略足支三日之饥。

一日,得徐君书,为介绍恽君铁樵,恽君时主商务印书馆《小说月报》,因赴宝山路访之。恽留吾画,为吾游扬于其中有力者,求一月二三十金小事。嘱守一二日,以俟佳音。时届国庆,吾失业已三月。天雨,吾以排日,不持洋伞,冒雨往探消息。恽君日:“事谐,不日可迁居于此,食于此,所费殊省。君夜间习德文,亦大佳事,吾为君庆矣。”余喜极,归至梁溪旅馆,作数书告友人获业。讵书甫发,而恽君急足至,手一纸包,亟启视,则道所谋绝望,附一常州人庄俞者致恽君一批札,谓某之画不合而用,请退还。尔时神经颤震,愤怒悲哀,念欲□□。继思水穷山尽,而能自拔,方不为懦,遂腼颜向一不应启齿、言通财之友人告贷,以济燃眉之急。故乡法先生德生者,为集一会,征数十金助余。乃归和桥,携此款,将作北京之行,以依故旧。于是偕唐君者,仍赴沪居逆旅候船。又作一画报史君,盖法君之友助吾者也。为装框,将托唐君携归致之。唐君者,设茧行,时初冬,来沪接洽丝商,谋翌年收茧事,而商于吴兴黄先生震之。黄先生来访,适值唐出,余在检行装。盖定翌日午后行矣。黄先生有烟癖,乃卧吸烟,而守唐君返。目睹对墙吾所赠史君画,极称赏。与余道此画之佳,余唯唯。又询知何人作否,余言实系拙作,黄肃然起敬,谓:“察君少年,乃负绝技,肯割爱否?”余言此画已赠人。黄因请另作一幅赠史,余乃言:“明日行。”黄先生问:“何往?”日:“去北京。”问:“何谋?”余言:“固无目的,特不愿居此,欲一见宫阙耳。”黄先生言:“此时北方已雪,君之所御,且无以却寒,留此徐图良策何如?”余不可。​因默然。无何。

唐君归,余因出购零星。入夜,唐君归,述黄先生意。拟为介绍诸朋挤,以绘画事相委,不难生活。又言黄君巨商,广交游,当能为君助。余感其意,因止北行。时有暇余总会者,赌窟也,位于今新世界地。有一小室,黄先生烟室也。赌自四五时起,每彻夜。黄先生午后来,赌倦而吸烟,十一时许乃归。吾则据其烟室睡。自晨至午后三时,据一隅作画。赌者至,余乃出,就一夜馆读法文,或赴审美书馆观画,食则与群博者俱。盖黄君与设总会者极稔,余故得其惠,馔之丰,无与比。​

 

原载1930年4月上海《良友》第46、47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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